再現/空白

獨白稿

那夜,凌晨兩點多,頭突然莫名地劇痛,彷彿有無數的粒子,在我的腦海內,急速收縮成一個極其微小的點,再瞬間猛烈地爆炸開來,這一再反覆收縮與爆炸所形成的一波波劇痛,讓我只能癱倒在地板上,期待這莫名發生的劇痛,會有消退之時⋯⋯。

不知過了多久,當劇痛逐漸消退後,癱在地板上的我,看著天花板上的日光燈,逐漸失焦成像是懸浮在半空中,泛著白光的隧道時,我才隱約意識到剛才那場莫名發生的劇痛,似乎不像是純粹來自肉體的痛,而是這幾個月來,一直懸在我心中的憂慮與掛念,可能剛與我「告別」的徵候。

天剛微亮,手機就響起,小弟在電話中說:「早上起床後,發現媽媽已經在睡夢中走了⋯⋯。」

到小弟家的路不遠,但那天計程車的車速與窗外不斷後退的城市景觀,似乎全以極慢的速度前行與後退,在一切彷彿都處於慢速狀態的車內──母親在我服完兵役後沒幾天,握著我的手,既像是對我說話,也像是喃喃自語的情景,又再次浮現,母親說:「你跟我一樣,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故鄉的人是不能常常回頭的,常回頭就會忘了要看向的未來。過幾天,你就搬出去住,以後除了春節,能不回來,就不要回來。」

每次,當母親有重要的事情要說時,總會從她小時候的生命經歷開始講起,總要經過冗長的敘述後,才會說出她真正要說的重點。

年輕時,常常很不耐煩母親那冗長的談話方式,直到自己步入中年,才體會到從小就沒有家庭可以依靠且必須獨自養活自己的母親,只有跟自己的子女,反覆講述自身的生命經歷──如此,她的生命史,才不致被子女們完全遺忘。

那時,我心裡想母親真是一個矛盾的人──她要我不要常常回頭,但自己卻總會隔一段時間,就跟我們重述她的生命史,只是每次重述時,都會增加一些新的故事,這些不斷繁衍、滋長出的新故事,絕大多數都來自她的夢境,使得我常覺得母親似乎同時活在兩個世界,但或許對她而言,夢與現實,從來就不存在任何界線。

母親跟我說完後,拿出一個裝著錢的信封袋,跟我說:「這應該夠付租房子的押金和一個月的房租,之後,就要靠你自己了。」

沉默片刻,母親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微笑地說:「你小時候非常好帶,只要給你紙和筆,你就會自己在旁邊安靜地畫畫,常常一畫就好幾個小時,你真是一個愛幻想的小孩。」說完後,不知為何,母親又進入喃喃自語的狀態,低聲說著:「我們都是造幻師所造的幻相之人,但幻相之人也可以成為能製造幻相的造幻師。」

我總是學不會母親用閩南語敘述事情時的口吻,更奇怪母親怎麼會突然說出這兩句話。

多年後,當我讀到《維摩詰經》時,才知道這兩句話,源自經中文殊菩薩問維摩詰居士:「菩薩云何觀於眾生?」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眾生為若此⋯⋯。」以及其後一長串關於何謂幻相(1)與實相的複雜討論。

但不識字的母親是怎麼知道的?

或許,是她年輕時曾聽講經人說過,然後自己總結出那兩句話吧。

那天後不久,我就開始一個人在外生活的漂流之旅──雖然從我的租屋處回家,一點也不遠,但不知為何,我真的就越來越少回家。

直到我三十六歲那一年,從小居住的眷村要改建時,原本家人以為原住戶,可以以低廉的價格分到一間新房,後來才清楚要付的房貸,遠遠超出家人的想像,於是,本來就沒有任何親戚的「我家」,只好搬離那個位於新店水尾,四周被監獄、兵工廠、療養院、加工出口區、違章建築區包圍,勉強可以稱為「故鄉」的地方。

從此,我和我的家人,一起成為連幻想有一個「故鄉」可以回去的地方都沒有的人。

或者說,我們所有人,本來都只是暫居於世之人,都沒有永恆意義的故鄉!

再緩慢的車速,也有到達目的地之時。

到小弟家後,進入母親的房間,就看到母親右手枕著頭,左手放在半側躺的身上,如同還在睡夢中,安詳地睡在床上。

按照習俗,亡者的意識,至少要隔八小時,才會完全脫離肉身,在這之前是不能移動亡者的身體──在母親的魂魄正在脫離這曾孕育我們這些子女,也是她所造的幻相之人的肉身時,我想母親是不會希望我在此時哭泣,畢竟每一個幻相之人,都該知道所有的幻相,終有熄滅之時,我們不應為此而悲傷。

但我還是忍不住流淚了⋯⋯。

還是忍不住想問問正在脫離肉身的母親魂魄──這是不是妳以示現死亡的形式,向妳所造的幻相之人,最後一次呈現,幻相之人是能成為製造幻相的造幻師?

或是,妳以示現死亡的形式,展現幻相之人的肉身與意識的分離,既是幻象,也是實相,而這是我們這些幻相之人,必須要學會的終身功課?

我還想問正在脫離肉身的母親魂魄──我聽了幾十年妳講述妳的生命史,此時的妳──

是否與五歲時,從馬來西亞被送至金門,當童養媳的妳,相遇了?

是否與七歲時,被移民至他鄉的原童養媳家族,遺留在金門的妳,相遇了?

是否與十歲時,以撿拾海邊的海菜,養活自己的妳,相遇了?

是否與十四歲時,依靠上山撿拾薪材,賣給金門的富裕人家,以此謀生的妳,相遇了?

是否與十七歲時,於金門東門市場的水井旁,擺攤販賣水果的妳,相遇了?

是否與二十三歲時,與來自中國最底層階級,因著國共內戰的發生,而成為低階軍人的父親,相識、結婚的妳,相遇了?

母親,妳是否是從那時起,開始逐漸懂了幻相之人,也可以成為能製造幻相的造幻師?

此刻,妳如同進入睡夢中的臉龐,彷彿浮現出五歲時的妳,懵懵懂懂地坐上輪船,不知目的地為何地望著沒有星光的黑夜與無盡的海洋⋯⋯。

此刻,妳的臉龐,彷彿是能顯影出不同年齡時的妳的肉身銀幕。

但母親,無論我怎麼凝視妳的臉龐,無論我怎麼搜尋記憶中的妳,卻怎麼都看不到,也想不起妳曾哭泣的影像──

即使因高燒而失智、癱瘓的大弟,離世時,

即使一輩子作為電子工廠女工的大姐,過世時,

甚至長年不在家的父親,往生時,

我都不曾見過妳因此而哭泣的樣子,

只記得妳總是安靜地照顧著他們生命的最後時光,

只記得妳總是默默地接受著這一切事情的發生⋯⋯。

在妳生前的最後幾個月,即使心跳只剩下每分鐘二、三十下時,妳還是固執地不肯去醫院就醫,直到妳因心臟衰竭而昏迷,被家人緊急送醫急救清醒後,妳還是不肯裝心臟起搏器,妳還是固執地要拔掉身上所有的急救管線,甚至略顯憤怒地指著我們說:「你們送我來醫院幹嘛?跟你們說了幾十年,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要去哪裡嗎?」

從醫院回家後,妳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地陪著小弟的三個女兒,一起看著電視上介紹宇宙起源的科普節目時,我才注意到妳平靜的眼神中,好像有著似有若無的淚光,但我不確定那是電視上播放的星辰影像,反射到妳眼中的光,還是淚水與星辰影像交疊成如光的淚⋯⋯。

我們這些妳所造的幻相之人,雖然都知道還能與妳相聚的時間已不多了,但原本專注看著電視的妳,忽然轉頭對我說:「沒什麼好擔心的,你回去工作吧!」然後,再次輕握我的手說:「回去吧,沒什麼好擔心的。」就繼續看著電視,那一刻,我像是在妳的催眠下,只能無意識地起身,直到走到門口,才又再次想起妳曾對我說過的話:「沒有故鄉的人是不能常常回頭的⋯⋯。」

但我還是回頭了,回頭望著妳被電視螢幕發散的光暈,包圍的背影。

我不知道踏出這道門後,還有沒機會在妳生前與妳再見一面,但那一刻,我知道妳是不會回頭的,我想,妳還記得三十八年前跟我說過的話,固執如妳,是決絕地不會再回頭看我一眼,讓我對妳還存有任何眷戀。

小弟家的門鈴響起,已罹患重度憂鬱症多年的大哥來了,虛弱的他,進入母親的房間後,就坐到母親床邊的藤椅,兩眼空洞地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遺體,整個人像是陷入無形深淵般,讓人無法從他空洞的眼神中,察覺到任何情緒⋯⋯。

之前,每次回家過年時,看著一年比一年更陷入深淵中的大哥,總不禁會想起我十七歲時,拿著在工廠打工存下來的錢,買了生平第一台底片相機後,大哥除了教我怎麼操作相機外,偶爾會私下跟我說,他的「生意」已擴張到多大的規模,之後,他開始教我怎麼將「貨」裝在相機裡,送往不同的地下舞廳,甚至,在他服兵役時,還繼續要我將「貨」裝在相機內,送進部隊的營區裡。

從此,底片相機對我而言,彷彿有了雙重意義,當相機裝上底片時,它是捕捉、凝結外部世界的補影器,但當裝置底片的空間,被放置如LSD、紅中、白板等藥物時,相機則成了運載可以讓人於腦海內產生幻象藥物的造幻載具,底片與藥物雖都與化學有關,但前者可將捕捉到的影像,顯影與定影為可再現之物,後者則只能在使用藥物之人的腦海裏,生產他人不可見的影像,或者說,藥物本來就不是為了再現,而是讓人可以暫時脫離──被「正常」的視覺與聽覺,規範如何觀看與聆聽外部世界的另一條途徑。

我始終不清楚大哥的「貨」是怎麼來的,也不清楚他有多少銷售管道,甚至沒有問過他,為什麼要靠賣「藥」賺錢。

當時的我,只是著迷於──原來製造影像或幻象並不只有一種方法,而影像機具,只是製造幻象的其中一種方式。

大約半年後的某一天,大哥忽然緊張地低聲問我,他藏在天花版夾層內的「貨」,怎麼不見時,正在廚房煮飯的母親,走了過來,跟大哥說:「你不用再找了,東西全被我丟了。」

母親無論處理什麼事,都像是面對日常家務般地平靜,幾乎不會用斥責的語氣跟我們說話,我只記得那一天,母親跟大哥說完後,就逕行走回廚房時的樣子,卻怎麼也想不起大哥當時的反應。

我有時想,母親當年要我搬出去住,是不是與這件事情有著某種關聯,以及她既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語重心長地跟我說:「我們都是造幻師所造的幻相之人,但幻相之人,也可以成為能製造幻相的造幻師。」她說這句話時,是不是想告訴我,我們原就是「無而忽有,暫現速隱」的幻相之人,如不能認識到這一點,那麼無論是依靠影像機具、藥物或其它方式生產影像或幻象,都無法使我們真正理解何謂幻相,更不足以讓我們成為真正的造幻師。

那件事情發生後不久,大哥就搬離家了,從此我與大哥越來越疏於聯絡,只知道他不再靠賣「藥」賺錢後,似乎做過許多不同性質的工作,發生過一些不大不小的事件,還在香港待了幾年,直到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爆發後,才又回到台灣,但似乎已處於失業狀態。

2008年,已罹患憂鬱症的大哥,突然割腕自殺,在被友人送往醫院急救後,我才在醫院裡與他真正長聊,但他仍避談過去二十幾年,究竟在做什麼⋯⋯。

大哥從醫院回到他獨居的住所後,開始將其漏水的居所,緩慢改建成一個收納各種「異知識」的圖文資料庫,這個不斷膨脹的資料庫,整齊地塞滿整個屋子,但不知為何,他卻獨留下一個未安裝電燈的房間,任其荒廢。

2017年初的某夜,我與他在那個塞滿「異知識」的屋裡,一邊聊天,一邊看著那個唯一未裝電燈的幽暗房間時,我問他:「為什麼不在那個房間裡裝燈?」他說:「那是屬於灰塵的世界。」

我原以為,隨著那充滿「異知識」的圖文資料庫,日趨完整後,他的憂鬱症也會因此改善,但卻發現,當那個充滿「異知識」圖文資料庫,越接近完成之時,他的憂鬱症反而更加嚴重⋯⋯。

或許,當事情越接近完成之時,失落感也會以更大的反彈力道撲面而來⋯⋯。

對我來說,大哥過去的生命史,始終像是罩著一層迷霧,而此時的他,則像是墜入無形的深淵中,兩眼總是空洞地看著外部世界,此刻,他還是不發一語地看著躺在床上的母親,我仍然無法從他空洞的眼神,察覺到任何一絲情緒⋯⋯。

結婚不久後就喪夫的二姐、長期支持我的二弟介一與弟媳,以及姪子與姪女們,陸續來到母親與小弟一家人住的舊公寓。

這個狹小的舊公寓,似乎從未同時容納過這麼多母親所造的幻相之人⋯⋯。

由於不知道母親是於凌晨幾點走的,我們只能依照小弟發現母親過世時的時間,推算何時才能請禮儀公司的人,前來移動母親的遺體,在這個母親的意識與肉身尚處於分離過程的時刻,這間狹小的舊公寓,也彷彿處於物質與意識從交疊到分離的時間與空間中⋯⋯。

下午兩點,禮儀公司的人準時到達,除了請我們拆掉門口的紅色春聯,與熄滅供奉神明與祖先牌位前的光明燈外,正準備幫我們按摩母親已僵硬的肉身時,我與介一,堅持要自己幫母親按摩她的肉身,過程中,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一再叮囑我們,不能讓淚水,滴在母親的身上,這會讓已脫離肉身的母親魂魄,不忍與肉身分離。

在幫母親按摩她已僵硬的四肢時,不禁想起小學時,母親幫失智、癱瘓的大弟,按摩四肢時的情景──

小學一年級,準備升二年級的暑假,有天,忽然有位中年婦女,抱著一個失智、癱瘓的小孩來家裡住,從中年婦女與母親的聊天過程中,我才知道,當年因家中小孩眾多,母親在大弟出生後不久,即將大弟過繼給她沒有子嗣的好友。

大弟的養母與母親,都叫他阿蓋。

在那個醫療體系還不發達的年代,阿蓋過繼給養母後的幾個月,發了一場高燒,直到阿蓋到了該學習坐與爬的階段,大弟的養母才確認──阿蓋除了笑與哭之外,什麼動作也沒辦法做,大弟的養母撫養阿蓋到五歲時,因心力交瘁,已無力再照顧阿蓋,只好將他送還給母親。

當暑假即將結束前的某天傍晚,阿蓋的養母拖著行李準備離開時,失智、癱瘓的阿蓋,彷彿知道他的養母即將永遠離他而去,莫名露出了極其清澈的眼神,專注地看著他的養母,直到養母消失於他的視線之外⋯⋯。

從那天起,小學二年級的我與阿蓋,一起住在家裡違章加蓋的小房間,幾天後,我發現當我發出某些聲音時,阿蓋會開心地一直笑,好像我剛剛說了一個很好笑的笑話,慢慢地,我覺得我們似乎可以依靠純粹而無意義的聲音,進行某種溝通。

從此,我開始過著同時使用兩種語言與兩種溝通方式的生活──上學時,我與老師和同學們,使用有文法和有明確意義的語言交流。回家後,我則與阿蓋用另一種似乎沒有意義的聲音,相互對話。

母親為了避免阿蓋的四肢,會因缺乏運動而日漸萎縮,因此,不時會一邊幫他按摩,一邊對他輕聲說話,只是母親的聲音極低,我總是聽不清楚母親跟他說什麼,只有一次聽到母親說:「很對不起,把你生成現在這個樣子,希望你下一世,能健康地投胎到一個好人家⋯⋯。」那次,我又看到阿蓋,露出極其清澈的眼神,彷彿聽懂母親在說什麼。

後來,母親請木工做了一張連著便盆的椅子,讓不能自理大小便的阿蓋,能坐在椅子上,就可以大小便,不會一再弄髒自己。

阿蓋有了座椅後,在那個混合著尿液與糞便氣味的小房間內,我開始與阿蓋進行某些有動作的互動——我常趁著母親不注意時,把阿蓋抱出座椅,揹著他在房間裡不斷繞圓圈,此時的阿蓋,常會笑得特別大聲,彷彿他為自己能行動而感到雀躍⋯⋯。

我有時想,為什麼我總記不住我讀過的任何一本書中的任何一句話,或是講話時,常常沒有邏輯的隨意跳躍,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與小學時,我同時過著使用兩種語言與兩種溝通方式的生活經驗有關。

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我發覺越來越難逗阿蓋笑,他也不時會露出似乎不舒服的表情⋯⋯。

某天早晨起床後,發現阿蓋、母親與大姐都不在家,直到下午,大姐回來拿盥洗用品時,才知道母親覺得阿蓋可能生病了,於是一早就與大姐,輪流揹著他去醫院就醫,之後的一週,母親與大姐都沒有再回來過。

等母親與大姐一起回來時,疲憊的母親什麼也沒跟我們說,就自行進入廚房,沉默地洗菜、切菜、煮飯,彷彿廚房既是她準備食物餵養我們的空間,也是她的沉思之所。

吃完飯後,大姐才悄悄跟我們說,阿蓋在醫院走了⋯⋯。

之後,我繼續住在那個小房間,阿蓋似乎也還住在這裡,只是不再能聽到他那奇特的笑聲⋯⋯。

生活,一切如常。

直到有天,我想找看看有沒有阿蓋的照片時,才發現家裡完全沒有阿蓋的照片。

阿蓋只存在我的記憶裡。

二十七歲時,已搬離家五年多的我,決定放棄工作,想像如果有一段空閒時間,或許我可以一邊創作,一邊釐清很多困擾我的問題,但我卻逐漸被那些問題給吞噬了,最後連創作的動力也完全喪失,從二十七歲到三十五歲的這八年間,尤其是後來的五年,我越來越萎靡,彷彿只是抽了一根菸,一天、一個月、一年就過去了,除了支持我的弟弟介一外,幾乎與外部世界失聯,活在一個真空的世界裡⋯⋯。

三十五歲那年的夏天,生活早已長期日夜顛倒的我,某天還在悶熱的白天昏睡時,夢到自己走在一個漫長的隧道中,看見隧道的另一頭,站著逆光中的阿蓋,雖然因為逆光,看不清他的臉孔,但我知道那個小孩是阿蓋,直到走近時,我發現生前總是被他自己的眼淚、鼻涕、尿液、糞便弄髒的阿蓋,變得異常清秀、乾淨,阿蓋跟我說:「阿兄,你不要焦慮……」,然後條理清晰地跟我說了一長段話。在夢中,感覺他解開了我所有的困惑,但醒來時,只記得他在夢中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生命的意義是沉默。」然後,他帶我走出隧道,來到一個似乎沒有邊界的荒原,之後,從地平線的遠處,走來一隊彷彿是送葬的隊伍,隊伍逐漸接近時,我才看清楚,這沒有盡頭的送葬隊伍,所有人似乎都得了某種傳染病,全身皮膚潰爛、流膿地跟著隊伍最前頭被高抬起來的棺木,在黑夜中,漫無目的地前行⋯⋯。

之後,我彷彿像是飛翔在空中的攝影機,從上方看到躺在棺木中的人是我自己。

夢中,阿蓋說:「阿兄,你懂了嗎?」

醒來後,只覺得窗外的陽光格外刺眼,不知為何,呆坐在床墊上的我,莫名地想到《維摩詰經》中,維摩詰以示病在身之姿,招來如恆河流沙般,無法被計算數量的「有疾菩薩」前來探病,並請眾菩薩就如何入不二法門,以及「有疾菩薩」應如何調伏自身之心,展開各種面向的陳述與辯證,當眾菩薩陸續陳述完後,文殊菩薩問維摩詰:「我等各自說己,仁者當說,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時,維摩詰默然無言。

據說,人一生中會做約十萬次左右的夢,但至今,我只記得這個夢。

對我來說,或許阿蓋也是以「示病在身」之姿,教我如何入不二法門的另一個維摩詰!

我知道自身的慧根有限,但在這個夢之後,無論遇到什麼困難,我總覺得那些困難,都像是某種借「示病在身」,考驗像我這樣的幻相之人,應如何與其他幻相之人,進行某種相互治療的過程。

這之後,我開始恢復創作⋯⋯。

我與介一幫母親按摩完四肢,二姐與弟媳,為母親換上她生前唯一一套出席婚禮時才會穿的衣服與鞋襪後,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為母親蓋上往生被,放進白色的安屍袋,當拉鍊由下往上,逐漸拉上,如同舞台兩邊的布幕,慢慢遮住母親的肉身容顏時,母親的造幻之旅,似乎即將就此結束⋯⋯。

此時,腦海莫名浮現出母親的聲音,母親說:「譬如幻人,能成幻師,眾生觀菩薩,觀世界為若此。」

三十八年前,母親跟我說:「我們都是造幻師所造的幻相之人,但幻相之人,也可以成為能製造幻相的造幻師。」

從那之後,在那個看似充滿限制的冷戰/反共/戒嚴時期,我開始發現到處都有如蟲洞般的空隙,只要我們具有「無而忽有,暫現速隱」的態度,幾乎可以自由穿梭在看似被高度控管的戒嚴社會,於是,從1983年在西門町被稱為電影街的武昌街進行《機能喪失第三號》行為藝術開始──對我而言,無論是在戒嚴時期,負責對台灣進行「文化冷戰」洗腦教育的美國文化中心、交通大學的禮堂、非正式畫廊、閒置公寓等,都可以是展演空間,同時,我們只要具有如佛家所說的「等流身」精神,亦即,我們只要不斷變化展演時的外顯名稱,就幾乎不會被戒嚴時期的監控機制,識別出我們的現實身份,於是,我在進行每次行動時,就取一個不同的團體名稱,同時,只要盡可能與原先沒有「生產自身感性」條件與機會的人合作,如此不斷地串連下去,或許,有天會在戒嚴體制內,形成某種無法被命名的文化場景。

但到了1986年,台灣社會進入所謂經濟起飛的最高峰,同時,原先被長期壓制的各種民間社會力量,也開始四處烽起時,我卻逐漸陷入一種說不出的茫然⋯⋯。

時隔三十幾年後,或許,我可以試著述說當時感到茫然的原因⋯⋯。

作為一名來自母親肉身子宮的幻相之人,在脫離母親的子宮後,沒有選擇權的只能進入──另一個由冷戰/反共/戒嚴敘事邏輯所建構的「剛性控管式子宮」,但這個持續三十七年的「剛性控管式子宮」,為何會在1986年開始露出各種明顯的裂隙,民間社會力量的烽起,固然是原因之一,也是今天被普遍教育的主敘事,但在這個主敘事之外,我們是否遺漏了什麼更關鍵的原因?

或許,因為1984年,我在美國文化中心展覽開幕前,與美國文化中心發生衝突的經驗,讓我在資訊封閉的戒嚴時期,開始對「文化冷戰」等問題持續關注,當時雖然感覺似乎有什麼更大的變局,隱藏在這已露出明顯裂隙的「剛性控管式子宮」的背後,但我還是懷著莫名的茫然,與介一的朋友邵懿德和世新電影科同學組成《奶.精儀式》,做了名為《試爆子宮》的行動藝術,行動從當時最具消費主義象徵意義的忠孝東路開始,至位於地下室的小劇場,再到坪林山谷,最後結束於淡水海邊時,我內心的茫然非但沒有消散,反而日漸擴大,這也間接讓我於1987年解嚴後,逐漸喪失創作的動力⋯⋯。

直到三十五歲那年的夏天,夢到阿蓋後,我才漸漸體會到──從有人類以來,就存在兩種「造幻技術」的鬥爭,同時這兩種「造幻技術」的鬥爭,可能不會有終結的一天⋯⋯。

這兩種「造幻技術」,第一種我暫時稱之為「彼岸—造幻治理術」,另一種我則稱之為「空性—造幻術」,這兩種「造幻技術」,都共同使用了語言、文字、敘事、象徵、圖像、影像、聲音、身體與各種科技技術。

簡化地說,第一種「彼岸—造幻治理術」,總會隨著新生產工具的發明,而一再描述只要按照不斷更新的敘事邏輯,即會到達更新、更美好的「彼岸」,而那更新、更美好的「彼岸」,即是「新的天堂」,或者說,要讓「彼岸—造幻治理術」能持續運作,就要不斷改變「彼岸」的位置,讓相信「彼岸—造幻治理術」的人,永遠到達不了「彼岸」,如此,「彼岸—造幻治理術」才能持續操控現世中的受苦之人,於是,我們就從古典規訓式的戒嚴體制,看似自動選擇地進入新自由主義的極端私有制的網羅內,最終,我們像是再次自動選擇進入新種姓制度──一個由跨國金融資本集團、軍工複合體與數位與生物科技巨頭共構的後網路世界。

而這一切,似乎已沒有了回頭路!

第二種我稱之為「空性—造幻術」,「空性—造幻術」一樣會描述有通往「彼岸—極樂世界」的路徑,但這個「彼岸」並不在遙遠的「他方」,而就在「當下」,就在我們生活中的每個剎那,就在我們的念與想之中。「空性—造幻術」一樣會描述有階層差異的位階關係,但在描述之後,又會解構掉所有的位階,於是,菩薩一樣可能是有疾病的菩薩,一樣必須問未成為菩薩的居士:「如何調伏自身之心?」菩薩一樣可能會陷入分別與分類邏輯,於是,必須問在位階上低於菩薩的天女,為何是示現女生相而非男生相?由此,引出天女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菩薩一樣會有渴望進入更高位階的欲望,於是問維摩詰居士:「菩薩怎樣才能進入覺悟者的境界?」維摩詰居士回覆:「菩薩投身於非清淨道中,便是進入覺悟者的正確途徑。」換言之,「空性—造幻術」對「當下」的受苦之人,最具有積極意義的幫助之一,即是破解讓新種姓制度得以形成的「彼岸—造幻治理術」。

沒有慧根的我,對空性觀在現世所能具有的積極意義,也只能暫時體會到這裡⋯⋯。

母親總是說:「你跟我一樣,是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故鄉的人是不能常常回頭的,常回頭就會忘了要看向的未來。」

但矛盾的母親,妳之前每次在重述妳的生命史時,不是都融入了新的夢境⋯⋯?

回頭,並不只會看到過去,不回頭,也不等於就能看到未來。

母親,或許妳早就知道,重點根本不在回頭與不回頭,也不在這兩者之間,而是只有逕行走到大茫然處,幻相之人,才會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個幻相之人,才能懂得「譬如幻人,能成幻師,眾生觀菩薩,觀世界為若此。」

辦完母親的家祭後,按照習俗,必須由長孫,捧著母親的牌位回家,而我們這些母親所造的幻相之人,則陪著母親的遺體至火葬場⋯⋯。

幾天後,作為長孫的兒子跟我說:「爸爸,你不要難過,我覺得奶奶只是假死,你知道有一種病,會讓人暫時假死,奶奶只是得了這種病,過幾天,她就會回來了⋯⋯。」

或許,他說的是另一種正確,我們這些幻相之人,本就是「無而忽有,暫現速隱」之物,或是「有而忽無,暫隱速顯」之人。

此刻,在這個空間的內與外,都是我們這些「無而忽有,暫現速隱」與「有而忽無,暫隱速顯」之人,所共同構成彼此相互觀聽的廣義「聲、光、影」,而這就是「電影」。

影像、聲音、演出、身體等等,或都應觀之為「幻」。

(開始焚燒獨白稿)

《再現/空白》電影表演
演出時間:2020年12月4日  19:30—20:50
演出地點:台北市牯嶺街小劇場

演出獨白稿,完稿於2020年12月3日
微調於2024年5月12日

陳界仁

註解

  1. 在中文語境裡,同音的幻相與幻象,並沒有明確劃分其差異,但幻相(māyā)與西方語境中所指的幻象(illusion)並不完全相同,雖然幻相(māyā)也包含如魔法師利用錯覺去製造幻象之意,但更主要的意涵則是指宇宙間包括人在內的所有事物,都沒有絕對的本質,都處於不斷流變的狀態中,因此也彷彿如幻相(māyā)般地存在。當我們體會到沒有什麼事物能保持永恆不變時,才能體悟到空性(śūnyatā)觀的積極意義,人的主觀能動性才能被真正調動起來,進而去改變現世中的不平等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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