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現/空白

2020年12月4日
電影表演
單頻道投影.5.1音響.約90分鐘

作品簡介

這場結合電影與演講表演活動的中文標題為《再現/空白》,英文標題為Representing/Śūnyatā,śūnyatā是梵文音譯,中文可譯為「虛空」或「空性」,但無論是中文標題《再現空白》或英文標題中的「空性」,都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亦即,空白是無法被再現,如能被再現,就不可能是真正意義上的空白。而空性只能體悟,是無法以語言或文字進行清楚的表述。換言之,這場活動是以看似徒勞的悖論形式,討論面對「不可能」與根本無法到達作品標題的題旨時,所能喚起同樣不可被預期的各種漫想。
在這場活動中,只有一個單頻道錄像──重複播放從全黑的銀幕中浮現一個微小的白點,當白點逐漸擴大成全白的銀幕後,又有一個微小的黑點從全白的銀幕中浮現,再逐漸擴大成全黑的銀幕⋯⋯,九十分鐘的影像,就如此循環不止。
陳界仁則始終坐在銀幕的右後方,以緩慢的語調,藉講述母親過世當天的情景與記憶中的家人故事,討論東西方語境中幻相(māyā)與幻象(illusion)觀的差異(1)
陳界仁先憶起母親在他年輕時離家外出謀生前,對他說過的一段話:「我們都是造幻師所造的幻相之人,但幻相之人也可以成為能製造幻相的造幻師」,母親這段話的前半段,源自佛教典籍《維摩詰經》中的一段內容──文殊菩薩問維摩詰居士:「菩薩云何觀於眾生?」維摩詰言:「譬如幻師,見所幻人,菩薩觀眾生為若此。」後半段則為其不識字的母親自己增加的。
接著,陳界仁談起現已陷入思覺失調的大哥,他的大哥年輕時曾依靠賣迷幻藥物賺錢,同時也是最早教陳界仁攝影的人。陳界仁通過講述其大哥的生平,引出攝影與迷幻藥物,亦即,可被定影與不可被定影的兩種「化學—造幻術」之間的異同。接著,他回憶母親將大哥藏匿的迷幻藥物全部銷毀,並藉此指出──母親認為僅依靠影像機器與化學藥物,才能製造影像與幻象之人,並不足以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造幻師。
依照台灣民間佛教的習俗,母親過世後,須靜待八小時,讓逝者的魂魄與其肉身徹底脫離,家屬才能移動逝者的遺體,當八小時過後,陳界仁與其二弟開始移動、按摩母親已經僵硬的肉身時,不禁回想起母親幫從小就失智、癱瘓的大弟按摩時的情景;童年時的陳界仁因與大弟同住一個房間,因此過著同時使用兩種語言與兩種溝通方式的生活──上小學時,他與老師 和同學們,使用有文法和有明確意義的語言交流。回家後,則與其大弟用似乎沒有任何意義的聲音,相互對話與遊戲,直到大弟在他小學六年級過世為止。
當往事似乎已被淡忘的二十三年後,也是陳界仁陷入低潮階段時,從未出現在他夢中的大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以不同於生前樣貌的清澈形象,出現在陳界仁夢中,並帶他穿過漫長的隧道,到達一個似乎沒有邊界的荒原。此時,從地平線的遠處,走來一隊送葬的隊伍,當隊伍逐漸接近時,陳界仁才看清楚這個沒有盡頭的隊伍里的所有人,似乎都得了某種傳染病,全身皮膚潰爛地跟著隊伍最前頭被高抬起來的棺木,在黑夜中漫無目的的前行。之後,他彷彿變成飛翔在空中的攝影機,從上方看到躺在棺木中的人──正是他自己。夢中,大弟問他:「阿兄,你懂了嗎?」
通過與亡母的對話以及一連串的回憶,陳界仁引領觀眾的思緒,游走於現場循環播放的數位影像、個人講述中的化學影像和夢中影像,以及台灣社會從戒嚴體制被誘惑進新自由主義所製造的「自由幻象」,並由此一步步推演出──從有人類以來,就存在幻象與幻相觀的不斷對質;對陳界仁而言,前者可視為「彼岸—造幻治理術」,後者則可說是「空性—造幻術」。「彼岸—造幻治理術」利用不斷製造永遠到達不了的各種「新彼岸」(new paradise),借此操控現世中的受苦之人,安於期待「新彼岸」終會有自動到達之時的幻想中,如此才能使新舊「種姓制度」可以持續地存在。後者則指出「彼岸」從不在遙遠的「他方」,而就在當下,就在每個剎那,就在每個念想與每一次的點滴實踐中。
接近電影表演的尾聲時,陳界仁繼續轉述《維摩詰經》,經中仍具有位階觀念的「有疾菩薩」問維摩詰居士:「菩薩怎樣才能進入覺悟者的境界?」維摩詰居士答:「菩薩投身於非清淨道中,便是進入覺悟者的正確途徑。」換言之,只有破除製造新舊「種姓制度」的「彼岸—造幻治理術」,只有在非清淨道的人間中打破位階概念,真正意義上的「覺悟」才可能發生。
簡言之,使人覺察自身與世界的「實相」關係,以及相對於「彼岸—造幻治理術」,如何發展另一種「空性—造幻術」,才是藝術在網絡時代可以給出的貢獻。
同時,這也是一場反柏拉圖洞穴寓言的電影表演,在柏拉圖的洞穴寓言中所預設的「絕對真實」與「絕對幻象」之間的對立關係,從廣義上說,也是一種「彼岸—造幻治理術」,因此學會如何建構自己存在的意義,並發展出一種打破具位階關係的「空性—造幻術」,是現世中所有的受苦之人,需要不斷練習與不斷實踐的功課。
就如陳界仁於演講中提到──當母親被蓋上往生被(2),放進白色的安屍袋時,此時,陳界仁腦海中再次浮現出母親的聲音,母親說:「譬如幻人,能成幻師,眾生觀菩薩,觀世界為若此。」

註解

  1. 幻相(māyā)與西方語境中所指的幻象(illusion)並不相同,雖然幻相(māyā)也包含如魔法師利用錯覺去製造幻象之意,但更主要的意涵則是指宇宙間包括人在內的所有事物,都沒有絕對的本質,都處於不斷流變的狀態中,因此也彷彿如幻相(māyā)般地存在。當我們體會到沒有什麼事物能保持永恆不變時,才能體悟到空性(śūnyatā)觀的積極意義,人的主觀能動性才能被真正調動起來,進而去改變現世中的不平等現象。
  2. 此民間習俗,並非來自佛教經典與戒律,而是佛教傳至中國後,逐漸演變出的民間習俗,具體起源不詳。其中一說為源自弘一法師於其〈人生之最後〉一文中所提出之觀點。
  3. 此作品製片人:劉永晧。聲音設計、製作:陳懋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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