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摧肉身
2022—2023
數位檔案.彩色&黑白.有聲.69分30秒.單頻道錄像
創作緣由與工作方法
我不知道科技奇點何時才算真正到來?但我們已實質生活在由跨國金融資本集團、軍工複合體、數位與生物科技巨頭等公司王國所共構的帝國中,同時帝國通過掌控全球互聯網系統,操控絕大多數人感知世界的途徑與管道,並在全域式操控技術的誘導下,將人們引入各種迷向空間內,而異議之聲則幾乎被驅逐至可被觸及的範圍外。
此刻,我們已越來越難判斷無數事件的真偽,這不禁讓我想到東西方對於何謂幻象的不同觀點與指涉,為了便於表述與區分,我以梵文的幻相(māyā)這一詞彙,表述東方觀點(主要為佛教)所說的「幻象」。
在柏拉圖著名的洞穴寓言中,幻象與真實是處於絕對對立的二元關係,但佛教談論的幻相,指的是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都處於不斷流變的狀態,沒有什麼事物具有絕對不變的本質──這種如幻相般的存在,才是所有事物,為何會匯聚、形成、存在、衰敗與消逝的原因,了解這個道理,才瞭解所有事物都來自相互依存與相互作用的關係中,佛陀稱此認識論為真如(Tathatā)。佛陀之所以提出此論點,其中一個核心關懷,即是為了打破婆羅門階級通過龐大的神話敘事所建構的種姓制度。換言之,佛陀藉由指出沒有什麼事物具有絕對不變的本質,說明所有的眾生(包含所有物種)都是平等的,更不存在血緣、種族與文化上的貴賤之分。
但當前的人類社會,在帝國將新自由主義幻象成功植入絕大多數的國家與地區後,新殖民主義/新種姓制度已然成形。以貧富懸殊問題為例,至2023年,掌控公司王國的前八十一名富豪所佔有之財富,已超過全球人口財產總和的一半(1),疫情期間,由於人們不得不深度依賴網路,更加劇貧富差距的擴大(2);同時在加速主義所製造的巨大生存壓力下,根據世衛組織報告表示,全球於疫情期間的第一年,患有心理疾病者的發病率上升了25%以上,使得患有心理疾病的人數增至近十億人(3)。
新殖民主義/新種姓制度形成的背後,必然涉及極為龐大的治理形式的轉型工程,而其中一個核心工程,即為藉由不斷製造各種新幻象,誘使一代代人進入帝國所預設的迷向空間內。
此刻,重新召喚佛教的幻相觀,是可以作為解構新幻象的方法之一,亦即,以追求眾生平等的未來觀,解構帝國將新殖民主義/新種姓制度自然化的未來觀。或者說,就文化與藝術生產而言,關鍵不在於其內容為真實或虛構等問題,而在於無論採取何種表現形式,其是否是在新殖民主義/新種姓制度下,指出通向平等社會的各種途徑。
影像一直是討論幻象問題時,必然會涉及的核心課題,尤其在AI已可快速生成令人無法分辨真假的影像時代下,我想以三個歷史上曾發生過的案例,簡短說明我不以影像機器如何記錄與生成影像,做為唯一討論重點的影像觀:
第一個例子是 ── 變文與「俗講僧」
變文產生於中國唐代(618—907),原為佛教由印度傳入中國時,為方便傳教,而借由「俗講僧」以講唱方式,將深奧的佛理,轉化成一般人易於理解的話語與故事,俗講的內容被書寫成文字,即為變文。如果說,歷史上的俗講僧既是解經、轉譯與改寫者,同時也是創造對話場域的表演藝術家。那麼,若將此具有多重身分的「俗講僧」之意義,置於當代社會的現實內,進行再想像與再詮釋,或許,當代意義的「俗講僧」,已不再只是解釋、轉譯、改寫已被完整化的正典理論者,而更像是對帝國複雜的新治理工程,進行解魅與解幻的解構者,以及激發諸眾提出不同未來觀的觸發者。
第二個例子是 ──「落地掃」
「落地掃」的起源不詳。大致為農業時代,農民於農閒時,在村莊的空地或大樹下,就地打掃出一小塊地方,演出地方戲曲給同村的農民看,這種農民自我組織與自娛自樂的文化生產方式,被泛稱為「落地掃」。對我而言,「落地掃」還可以帶給我們的啓發是──當農民在進行自我組織與自娛自樂的業餘演出時,他們的身分既是農民,也是戲曲中某個跨性別的角色,或者是一個神話人物。而那個演出的當下,不但是藝術發生的時刻,更是一個農民不再局限於農民身分,而是匯集了農民、演員(藝術家)與神話人物等多重身分的人。同時,在中國農民起義的歷史裡,這類地方自我組織的戲曲表演,也常成為農民起義時的串連媒介。
第三個例子是 ──「美台團」
在台灣被日本殖民時期(1895—1945),由蔣渭水創立的台灣文化協會(1921—1927),於1926年成立專門放映默片的電影巡迴放映隊「美台團 」(1926—1927)。
日本殖民台灣時期,屬於台灣人經營的戲院內,通常會有日本警察與消防隊員坐鎮於觀眾席的最後一排,藉以監控、防止台籍電影解說員,藉機鼓吹反殖民意識。而屬於台灣文化協會電影巡迴放映隊的電影解說員,則會利用只有台灣觀眾才能聽懂的方言、俚語與諺語,將原本不具反殖民色彩的默片,「曲解」成具反殖民意涵的情節,而戲院內瞭解這些方言、俚語與諺語的觀眾,則會以大笑、鼓掌、吹口哨等聲音與肢體動作,回應台籍電影解說員對電影內容的「曲解」。
對我而言,「美台團」的默片電影解說員與觀眾之間的互動行為,既是以影像為媒介,又是溢出影像之外,進行的一場對話性演出。尤其當日本警察離開他原先坐在戲院最後一排,從高處往下俯瞰的監控位置,走到觀眾與電影解說員之間,企圖制止這場互動行為繼續下去時,日本警察不但成為觀眾圍觀下可見的殖民者,更成為在眾人集體注視下的「被監控者」。而無論日本警察的制止行動最後是否成功,但在那個當下,日本警察都被迫成為這場互動行為中,同時作為殖民壓迫者與「被監控者」的雙重角色。而原本的電影放映空間,也成為監控者與被監控者互換位置,以及讓音像/話語/劇場/文化行動等不同藝術表現形式,共構成一個既相互交織又彼此衝突的多重辯證場域。
循著這個聯想,我們可以想像一部原先可能是殖民統治者企圖教化被殖民者的電影,因某個具能動性的觀眾,自行「曲解」與再轉譯、再想像、再敘述,以及經過不斷口耳相傳的過程後,很可能會演變出無數部反殖民主義的「謠言電影」(4)。
我舉這三個歷史案例的意思是──在當前帝國的全域式操控技術下,創作一件影像作品,也意謂我們應如當代的「俗講僧」一樣,首先應是一個對帝國所製造的各種幻象,進行解魅與解幻的解構者;而在生產影片的實踐過程中,應如生產當代「落地掃」般,將被自動化機器淘汰的失業勞工、被算法控制的各種約聘雇工、即將被AI取代的非物質勞動者,以及被排除至邊緣的異議者們,集結成一個既是搭建與創造場景/場域者,也是發出異議之聲的表演者,以及讓專業者與業餘者不斷相互滲透的影像生產團隊;而生產出來的影片,應往返於有聲與無聲之間,甚至可以是完全的默片,讓無論是參與演出者或具能動性的觀眾,都可在不完整的敘事中,加上自己的再想像與再敘事,如同在「美台團」的案例中──默片、電影解說員與觀眾之間的流變關係中,電影並不僅僅只是一個觀看物,同時也是創造事件與讓事件的意義能不斷擴延的觸媒,亦即,電影這個觸媒可以是重思個體的感覺構造與重建社會工程中的有機連結物。
《風摧肉身》既是一個長期創作計畫《她與她的兒女們》的序章(5),也是一個在新殖民主義/新種姓制度下,試圖通過「以幻解幻」進行自救與互救的長期工作之一。計畫的最初想法,來自我的家人、失業勞工與長期從事異議行動的朋友帶給我的啟發。
影片簡介
影片以人類社會進入有著絢麗外殼的新黑暗時代為敘事起點──開場以手機傳出AI的虛擬女聲,通知一名失業且無法申辦信貸者,其所申辦由帝國規劃的「協助優化生物功能貸款專案」的展延還款期限,已超過最後寬限期,需立即前往「候轉區」配合後續流程。隨著失業者進入由監看器、鐵絲網圍籬、供被拋棄者棲身的無數紙箱構成如迷宮般的「候轉區」後,一個個被拋棄者在寂靜的空間中浮現,當失業者進入可供自己棲身的紙箱內時,一份由已生活在「候轉區」的先到者,向剛到來的失業者講述自己成為生物實驗耗材經驗的紙條,通過紙箱與紙箱之間連結的秘密通道,傳到失業者的手上,紙張上除了寫有無名書寫者的個人經驗,並講述了公司王國如何通過製造各種幻象,將人類社會中的絕大部分人,一步步地推入絕境,此時,「候轉區」的擴音器傳出AI的虛擬女聲,通知欲參與「優化生物功能實驗」以換取維生用品的被拋棄者們,運載他們前往實驗室的專車將於10分鐘後到達,當眾人陸續到達廣場集合時,一名癱坐在椅子上的昏迷女性突然倒地,在眾人的沉默注視下,一首南管歌曲彷彿從昏迷女性的口中喃喃唱出,隨著歌聲的漫開,眾人開始以昏迷女性為中心,如哀悼者般的緩慢繞圈行走,當歌曲唱到「是諸眾等,久陷幻境」、「不執空有,能解幻」時,整個場景與無名眾人全部消失,只留下昏迷的女性與新到來的失業者,在如劇場舞台的燈光下,兩個原子化的個體,因共同的困境而融為一體。
新到來的失業者也彷彿從經歷這如幻相的過程中,看到「無用」的被拋棄者,如何以微小的行動,在似乎沒有任何出路的世界內,開啟另一種重建主體的路徑──即以源自佛法的「空性—造幻術」去質變公司王國的「彼岸—造幻治理術」。
註解
- 參閱:https://oi-files-d8-prod.s3.eu-west-2.amazonaws.com/s3fs-public/2023-01/Survival of the Richest Full Report -English.pdf [瀏覽日期2024年5月10日]。
- 參閱:https://oxfamilibrary.openrepository.com/bitstream/handle/10546/621477/bp-survival-of-the-richest-160123-en.pdf [瀏覽日期2024年5月10日]。
- 參閱:https://www.who.int/publications/i/item/9789240049338 [瀏覽日期2024年5月10日]。
- 「謠言」在中文的原初意涵是「民間流傳評議時政的歌謠或諺語」,因此,「謠言」的意思應更接近──人民通過詩性的語言、歌謠和虛構的敘事策略,對掌握統治機器的權力者與具體的社會問題,進行介入與干預,並藉此生產出不同於統治者觀點的各種異議觀點與異議想像。
- 此計畫的第一章《中空之地》已於2017年拍攝完成。
- 展場照攝影:楊灝。